杜梦菲
李长河的巡护日记摊在瞭望塔的木桌上,春分的阳光透过纱窗,在纸页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他捏着父亲传下来的狼毫笔,刚写下“芦苇返青”四个字,芦苇荡里突然惊起一群白鹭。翅尖扫过水面的声响,让他恍惚看见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晴朗的午后,父亲蹲在沙丘上,用枯树枝在沙面画着歪歪扭扭的河流。
“黄河是条有性子的龙,”父亲那时总说,“你爷爷守河,靠的是肩膀扛;我守河,靠的是脚板量;到你这辈,该换个活法了。”
27年前的牛皮日记本被锁在铁皮盒子底层,封面被风沙磨出毛边。李长河掀开时,簌簌落下的细沙里,藏着半片枯柳叶飘到掌心。顺势掀开,第三页的字迹被沙粒硌得凹凸不平:“三月十七,黑风。能见度不足五米,三号林带的三十八棵槐树全被沙埋了,只露半截枯枝,像插在坟头的哭丧棒。”
那时的巡护路是用脚步丈量的。每天天不亮,他就得揣上两个干硬的窝头出门,帆布水壶里的水总混着沙粒,喝到最后一口能听见牙齿硌得咯吱响。有次风沙最大的夜里,他在瞭望塔值班,听着头上屋顶被狂风掀得咚咚响,像有人在上面打鼓。突然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脆响,东南角的木梁断了,沙尘顺着裂缝灌进来,在手电筒光柱里跳着疯狂的舞蹈。
他摸黑往裂缝处塞塑料布时,手指触到块冰凉的东西。借着手电光一看,是块已经开裂的青石板,上面刻着模糊的“镇河”二字。父亲后来告诉他,这是民国修堤时留下的,“当年你爷爷跟着工程队搬石头,亲眼见这些碑石被埋在堤根下”。那天晚上,父亲咳着说:“河要是镇不住,咱这滩区人就得世世代代吃沙子。”
20年前的日记本边缘洇着褐色的水渍,像幅抽象的河流水纹图。那年汛期来得格外早,六月中旬就连下了近七天的暴雨。李长河在第七天的记录里画了张简易地图,用红笔圈出被淹的树苗区,旁边批注着:“水位每小时涨三寸,树苗泡在水里超过十二小时会烂根。“
那天他带着五个护林员在齐腰深的水里抢救树苗,突然听见上游传来轰隆隆的马达声。“是王老四的采砂船!”有人喊了一声。没等他们避让,船尾的螺旋桨就扫了过来,李长河被船身撞得一个趔趄,额头磕在船帮上,顿时血流如注。
血珠滴在半敞的衣领上,晕开的形状像条小鱼。他后来在日记里写下:“王老四蹲在派出所门口哭,说全家五口就靠采砂船过活。可他不明白,河底的沙子挖空了,洪水一来,别说船,连房子都得被卷走。”
12年前的日记本里夹着张塑料封皮的照片,二十个穿着迷彩服的护林员站在刚成活的林带前,每个人手里都攥着把沾泥的铁锹。李长河站在中间,额头上的伤疤在阳光下格外显眼。“今天省林科院的技术员来了,”他在那天的日记里写道,“用仪器测了土壤湿度,说沙丘移动速度比十年前降了七成。这些树的根在地下织成网,就像老辈人修的埽工,扎得越深,河越稳。”
那年冬天,护林员们在瞭望塔附近种了圈柽柳。李长河教年轻人辨认这种耐盐碱的植物:“你们看这枝条,韧性足,能跟着河水弯,却折不断。就像咱滩区人,得顺着黄河的性子来,不能硬扛。”有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笑着说:“李叔,这叫生态适应性。”他愣了愣,把这个词记在了日记本的扉页上。
最新的日记里夹着片金黄的银杏叶,叶脉间用小字写满了观察记录:“东方白鹳12只,斑头雁36只,芦苇高度1.8米。”孙子李望河趴在桌边看他写字,指着窗外问:“爷爷,你说的‘黄河清’是不是就是这样?”
李长河放下笔,找出27年前那本巡河日记,让孩子看夹在里面的石板拓片。“你看这‘镇河’两个字,”他指着石板上的裂纹说,“以前人以为刻块石头就能镇住河,其实啊,真正能镇住河的,是这满眼的绿。”他朝远处指了指,十几个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正在栽树,铁锹碰撞土壤的声音,在河滩上竟清脆起来。
暮色漫过林带时,李长河把所有日记捆成一摞,放进防汛仓库的铁柜里。柜门上的红漆字已经褪色,“守河如守家”五个字是父亲当年写的,笔画里还能看出颤抖的痕迹——那时父亲的手已经被风湿折磨得不成样子。
他锁好铁柜,听见芦苇荡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鸟鸣。二十年前,这里只有风声和沙粒摩擦的声响;十年前,偶尔能听见几声麻雀叫;如今,连稀有的鸦雀都在这里安了家。有次他在巡护时遇见个摄影爱好者,对方举着相机激动地说:“这片湿地现在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了!”
“保护区”三个字,让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。那天老人已经说不出话,只是拉着他的手,指向窗外。当时正是初春,头年栽下的树苗刚抽出嫩芽,在风沙里摇摇晃晃的,却透着股不肯低头的劲儿。
月光爬上瞭望塔的栏杆时,李长河打开了新的巡护日志。第一页他没写观察记录,而是画了条蜿蜒的河流,河岸两边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树。孙子说要给这幅画起个名字,他想了想说:“就叫‘年轮’吧。黄河的年轮,也是咱李家的年轮。”
远处的黄河水静静流淌,岸边的防护林在夜色里连成一片墨绿的剪影。风穿过树叶的声音,像极了无数个清晨,父亲和他说过的那些关于黄河的老话,一句一句,都长在了这片重新焕发生机的土地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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