泰安人,援疆情——闫洪凤自述:我与老周未赴的岳普湖之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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齐鲁晚报・齐鲁壹点 张亢 薛小东

题记:七十年山河巨变,新疆的绿洲与高楼间,藏着一代代建设者的青春印记。其中,从不缺少泰安儿女的身影。他们承巍巍泰山之雄劲、载滔滔汶水之绵长,背上行囊从泰安出发,将奋斗的足迹印在天山脚下、喀什平原,让鲁疆情谊冲破地域阻隔,在千里山河间激荡回响。2025年是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70周年,齐鲁晚报・齐鲁壹点与乌鲁木齐晚报联合发起“今日新疆,如Ta所愿”大型报道,寻访建设者与见证者,打捞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奋斗与深情。

山东省第五批援疆队员中,有位来自泰安的医生叫周长来。他在岳普湖县医院的三年,从无到有建起心理科,教医护、救患者,让当地百姓知道“心里的苦能治”,成了鲁疆情里难忘的一笔。遗憾的是,这位优秀的援疆医生已离世四年零四个月。他妻子闫洪凤的回忆,串联起了那段泰安与岳普湖的温情时光。每一段讲述,都是对他、对那段岁月的深情回望。以下,是记者整理的她的自述。

我叫闫洪凤,今年63岁,从山东第一医科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退休。早先这医院叫泰山医学院附属医院,泰城人都喊它“泰医附院”。年轻时我在综合内科当护士长,忙碌于救死扶伤及临床教学,见惯了病房里的悲欢离合,感受着医护人员的辛苦和自豪。退休前几年调去后勤,原想歇口气,可我和老周未赴的岳普湖之约,却成了我这辈子最沉的牵挂。我性格敞亮,不爱揪着烦心事琢磨,人老心不老,网名就叫“疯癫老太”。要是老周还在,准会笑着说“你呀,还是这么不着调”。我和他的一辈子,像本翻不完的长篇小说,尤其是他在新疆的三年,桩桩件件,至今想起来还像昨天发生的一样。

我家餐厅的柜子上,摆着一对岳普湖县人民政府送的工艺品,被我擦得能照见鬓角的白发。盯着它久了,总会想起老周援疆结束回家的那天:他蹲在柜子前,把物件摆了又挪,说“放这儿好,吃饭时也能看着”,说着就笑,眼角的纹路仿佛就在眼前。可如今再怎么摆弄这物件,也没人跟我一起琢磨“放哪儿好看”了。这世上最熬人的,莫过于“当时只道是寻常”,有些情分,哪怕走了再久,也总揪着心不放。

我和老周的缘分,始于宁阳县东庄镇卫生院那本泛黄的收款单。我家在宁阳县东庄镇王家庄,1979年,我在恢复高考后第三年考上了泰安卫校,那会儿能考上中专,比现在考大学还稀罕。那年我们小山村里,一下子就有三个孩子考上,村里放着鞭炮、敲着锣鼓欢送我们上学,全乡都传遍了:当时能跳出农门吃上国库粮、公家饭,是真能让全家扬眉吐气。1982年我毕业去东庄卫生院报到,巧的是老周那天来医院找他爸妈(他爸妈当时也在卫生院上班),听说他那会儿就注意到我了。后来上班常看见他帮他娘写收款单,字写得横平竖直,漂亮极了,我这才多留意了他几眼。再后来有人说媒,一说是他,我没咋犹豫就答应了。

定亲两年,我俩手都没牵过。他比我小两岁,上学也晚,心思却比我细,那些日子他对我的好,我都记在心里。1986年他考大学,考了600多分,南开、复旦等名校校门为他打开。可他填志愿时,三个志愿都写了“泰山医学院”。后来我骂他“憨”,放着这么好的学校不去。其实我哪能不知道,他是为了我放弃了前程。1991年他从泰山医学院临床系毕业,顺顺当当分到泰安精神病医院,干精神心理治疗的他,从普通大夫做到科长,再到副院长,一步一个脚印。我看着他忙得脚不沾地,也看着他为患者康复而开心,家里的日子虽不富裕,却很让人安心。

2005年夏天的一个晚上,我刚伺候完孩子吃饭,正在收拾家务,老周就回来了。他从背后轻轻拍我肩膀,我还以为他要帮我洗碗,回头却见他脸色沉着。“洪凤,”他语气比平时轻了不少,“组织上让我去援疆,论年龄、职称、学历,我都符合条件。”我脑子一下子就懵了,忙问:“新疆?那得多远啊?”“我也说不清,反正坐火车得好几天。”我俩都只知道新疆远,到底有多远却没概念。我又问“去多久?”他顿了半天,才低声说:“嗯……得好几年,具体几年也说不好。”

他的声音很低,我看着他,委屈一下子涌上来,眼泪顺着脸颊掉:“新疆那么远,孩子才上初中,我病房里还有一大摊子事,你走了我一个人咋弄?”他把我抱住,我也紧紧抱着他,从没分开过的俩人,像孩子似的哭。哭够了我也明白,他是老党员,我也是老党员,组织的安排不能推。这一去,家里的日子就得换个过法了。

没过多久,老周就跟着山东省第五批援疆队员去了岳普湖县医院,挂职业务副院长。他去新疆没几个月,我咬着牙买了台电脑,找人帮忙装了QQ。那会儿电脑多贵啊,可俺想他啊!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、住得暖不暖,想解一下“君在天山,我在泰山,日日思君不见君”的相思之苦。每天晚上9点到10点是我们雷打不动的视频时间:我那时候还在临床上班,忙一天晚了就困;新疆比家里晚两小时多,他那会儿刚下班吃饭,正好能视频。

有一回我有事,忙完9点半才到家,慌慌张张打开电脑登QQ,打开视频立马跳出老周的脸。他手里攥着半个没吃完的馕,一直在等我。屏幕像素不高,他的脸有些模糊,可我还是盯着看,怕漏了他说的每句话,也怕下一秒视频就断了。看着他那样,我眼泪一下子就涌上来,他在那边,我总是怕他照顾不好自己,他总是惦记着我累不累。

老周到了岳普湖,第一件事就是筹建心理科。白天跑手续做准备工作,晚上熬夜弄材料,视频时总跟我说“等科室建起来,就能帮不少人了”。他还跟我说过一个维吾尔族女人,得了抑郁症有轻生念头,听说县医院来了心理医生,专门找他看病。老周陪她说话、听她哭,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疏导,慢慢把她的念头打消了。后来老周回来,那患者年年给他寄干果,满满一箱子,巴旦木、干无花果装得直冒尖。老周每次收到都跟我显摆:“你看,人家还记着我呢。”后来我跟他说“别让人家总花钱了,年年寄多破费”,老周才跟那患者说别寄了。我知道,他不是在乎那些干果,是在乎自己的工作真能帮到人。他研究了心理学一辈子,就想像很多医生一样,当个老百姓眼中“能救人”的医生。不管是救身体的病,还是救心里的苦。

除了建心理科,老周还得给当地医护讲课。听他说,一开始听课的人坐得歪歪扭扭,没人记笔记,他就打趣地说:“你们不好好听,下回我就考你们。”第二回上课,那些医生护士果然都揣着小本子来,一笔一划记得认真。那会儿岳普湖县医院不光缺心理科,内外科也缺人手,咱泰安还派了外科、儿科医生过去,常帮当地百姓做手术。

有一回,一个病人做阑尾炎手术——在咱这边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手术,可在那边医疗条件有限,手术成功后,病人家属竟牵着羊跑到医院感谢,握着医生的手,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“多亏了你们”。老周后来跟我说,那羊牵到医院里,他们推了半天,家属才肯把羊牵回去。新疆人的感谢,从不含糊,那股子实在劲儿,全是掏心窝子的真。

他还跟我说,刚去岳普湖那阵特别不适应:晚上近11点才黑天,早上8点多太阳才出来,每天醒了都懵,不知道今夕是何夕;吃惯了馒头米饭,突然换成馕和拉条子,胃里总翻腾;夜里总醒,醒了就坐在床边想家里的事。可他从没跟我喊过苦,总说“慢慢就好了”——他这辈子都这样,再难的事都往肚子里咽,从不让我担心。

2007年闫洪凤去新疆探望周长来

2007年夏天,我休探亲假第一次去新疆看他。刚到就被时差弄糊涂了:晚上都快9点了,太阳还明晃晃挂在天上。老周笑着说“这边就这样,比家里晚两个多小时,上午快10点才上班”。在岳普湖的日子,我跟着他去医院,全是平房,一溜儿排开像村里的院子,墙皮都掉了些,职工没几个,我当时还看到有的护士上班还端着碗吃面条、喝牛奶,倒也挺热闹。老周说,他除了建心理科,还帮着医院完善规章制度、搞业务技术培训,有时候忙到半夜,就趴在办公桌上睡。

有次我们去达瓦昆的沙漠玩,我突然肚子疼得直冒冷汗,还晕车,脸色惨白。当地朋友说“嫂子,趴沙子上试试”,我半信半疑趴上去——沙子被太阳晒得滚烫,像个天然暖炉,没一会儿疼真的就轻了。那沙子细得像小米面,蹭在手上软乎乎的,我当时就想:这是老周待了两年的地方,连沙子都这么疼人,他怎么会不爱这里?现在再摸沙子,总想起那天的温度,还有老周蹲在我旁边紧张地问“好点没?”的样子,心里总不是滋味。

在新疆的那段日子,老周的朋友特别热情。有个邻居听说我来了,直接拉来一车瓜:西瓜、哈密瓜,还有种叫“老汉瓜”的,绿皮白瓤,插根吸管就能喝,甜得齁嗓子,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甜的瓜。那朋友操着不太流利的普通话,笑出两排白牙:“嫂子来了,吃瓜!岳普湖的瓜,甜得很!”他们没说一句“欢迎”,却用一车子瓜把心意装得满满当当,让我心头发热。

闫洪凤将新疆见闻刊发在了《中国食品》

在岳普湖买东西也有意思:西瓜、无花果、杏都论堆卖,不问斤两,商量好价就直接搬,便宜得很。老周带我去吃羊肉串,串儿大得很,肉串得紧实,两串就能吃饱,我还第一次尝了烤韭菜、烤蘑菇。那会儿泰安还不兴这些,尝着香,可看着老周吃得津津有味,我却想起他在家总爱吃我炒的菜,心里又酸又软。我还爱上了新疆大盘鸡,里面的西红柿、红辣椒、青辣椒摆得五彩缤纷,后来我把这段见闻写成文章,登在今年的《中国食品》刊物上,也算留个念想。

2007年我在新疆的第一晚,洗完衣服去院子里挂,晚风裹着沙枣的甜香,吹在脸上暖暖的。一抬头我就愣了:满天的星星又亮又近,像伸手就能摸到。我忍不住大喊“哎呀,我的天呐!”,声音发颤。老周和朋友、邻居听见都急忙跑过来,问我咋了?我说“你们看,天上的星星!”我当过传染科护士,见过麻疹病人出疹子,这星星密得、亮得,就像荨麻疹急性发作,有的融合成片、有的点点、有的成线,连纹路都像。他们笑着说:“你不愧是护士,新疆的星星都成了你病人身上的麻疹!”我说:“就是这个感觉,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天。”

2008年周长来援疆结束后,岳普湖县政府赠送给他的一对工艺品

2008年上半年,老周援疆结束回泰安,岳普湖县政府送了他那对工艺品,说不清是烛台还是花瓶,色彩亮得很。那会儿我们商量着,等退休了再去新疆:重走他待过的岳普湖县医院,看看达瓦昆湖,再爬爬天山——天山可神奇了,山脚穿单衣,山腰加外套,山顶有雪山,洼地开着五颜六色的花,一座山能装下四季。可“等退休”成了我们没来得及实现的约定,老周走后,我再也没机会跟他一起去看看那个他待了三年的地方。

老周走了四年零四个月了。他走后,手机里的新疆号码、援疆时的照片都没了,我翻遍家里的抽屉柜子,连一张他在岳普湖工作的照片都没找到——那些日子明明像刻在脑子里,却连个念想都没留下,空得慌。

现在我常上网看岳普湖的新闻,看见县医院盖起了崭新的大楼,比当年的平房气派多了,总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回来,跟我说“洪凤,岳普湖医院盖新楼了,可气派了!”听说这些年泰安给那边又送物资又送资金,建了医院大楼,还修了公园,我心里就踏实——这是老周想看见的样子,也是我们俩的心愿。

阿布来提妻子绣的十字绣

我家墙上还挂着幅十字绣,是阿布来提的媳妇绣的。老周援疆的同事和阿布来提是好朋友,临走时阿布来提送了这幅绣品,同事知道老周爱这个,又转送给了他。绣品上是团艳艳的花,花瓣层层叠叠,说不清是牡丹还是月季,老周回来把它挂在客厅。其实那哪是绣的花啊?是隔着语言和民族的真心,一针一线里绣着的友情!有时候我盯着花发呆,总觉得老周还在视频里跟我聊阿布来提的事,可回过神来,只剩空荡荡的客厅和我的影子。

摸着那对新疆的工艺品,想着老周在岳普湖的三年,想着那些隔着QQ视频的夜晚,想着那只没送出去的羊、一车子甜到心尖的瓜,心里就暖暖的。我总盼着有机会再去趟岳普湖:替他走一走当年上班的路,看看县医院的新楼,再看看那片像麻疹一样的星星。

要是能遇见他当年的朋友,我要跟他们说:“有个叫周长来的泰安医生,到最后都没忘这里的瓜、这里的沙,还有这里的人。更没忘的是,让大伙‘好好活着、幸福生活’的念想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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责任编辑:赵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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